T1066 问心

“糊涂！你怎么可以干这样的事情！”

夜已入深，屋内灯光昏黄，透过已经氧化到有些发黑的玻璃灯罩，折射出来的光照在了大堂内的石板地面上。堂内坐着一个黑脸男人，男人一脸沧桑，眉头紧皱，左手放在膝盖上，用食指不停敲着膝盖，右手放在木桌上，叩出哒哒的响声。他叫李问心，是黑山镇镇长。

黑山镇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便，没有什么特殊产业，本来也就是一个只能发展农业和养殖业的小镇。但是去年探矿队的出现彻底扭转了这个小镇的发展方向。探矿队发现黑山镇的地下拥有异常丰富的煤矿资源，整个矿区以黑山镇为中心，辐射周围好几个镇，在没有勘探完全的情况下初步估计不下百万吨。 而本来应该叫做东城镇的小镇也被人私下里叫做黑山镇。外面还流出这么一句话：山上山，黑山抱千翠；水中水，碧水绕东城。

经县里研究决定，黑煤矿的挖掘工作于近期开始，这便涉及到项目的招标。招标工作自然落在了镇长李问心的头上。这事办好了，大功一件，办不好，日后出事，可是要追究责任的。

而刚刚这一句训斥，是李问心在责备他的老婆。李问心长着一张国字脸，毕业于南政法大学。说实话，作为读书人的他长得并不算清秀，甚至可以用五大三粗来形容。黝黑的皮肤，粗糙的脸庞搭配充满沟壑的额头，头发是标准的寸头，身高有一米七八，身材魁梧，长相凶煞。做事雷厉风行，铁面无私，为官多年，毫不近人情，官场称他铁面钟馗。没想到今天被他媳妇破了功。

“我说你一直敲个桌子烦不烦！不就是收了一方端砚嘛，这方砚台也不是那么细腻，品质也就一般，值不了几个钱的。人家来者是客，我又不可能赶人家出去。你说你干了十几年镇长，啥好处没捞着，人倒是得罪不少。人家当官都是赚得盆满钵余，你倒好，房子还是这个破房子，车子还是这辆烂摩托，班没少加，钱没看见！今天也就收一方砚台，你回来就给我摆个臭脸色，哼！”堂内一妇女双手叉腰，气得跺脚，就算是发脾气，这神态举止间也掩饰不住她的优雅气质。一口气说完，妇女掠了一下鬓边秀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扭头踱步回到卧室。

李问心见状赶忙也追进去，随即屋内传来李问心的声音“我知道你素来喜欢舞文弄墨，这方砚台你自是十分喜爱的，但是你知我向来不会收人礼物的，何况这是招标的特殊时期。现在看似我拥有招标的权利，风光无限。可是我觉得我处在了风口浪尖，一不小心就会跌落深渊。想来送礼的人也是打听了我们家的情况，这是拿住了你的软肋啊。灵素，你可知现在外面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我，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啊！那怎么办？要不然我们把这方砚台还回去吧。”屋内传来吴灵素焦虑的声音。

“算了，处理这些事情向来不是我所擅长的，明天我去拜访一下老师，看他怎么说吧……不早了，也该睡觉了。”

这一夜李问心躺在床上是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他想了很多。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身更衣，草草洗漱完毕，悄悄摸出门去。软底的布鞋踩在质地坚硬的青石板上，青石板的缝隙里挣扎着蹦出些许嫩绿的小草。李问心一路走过，刮起的风震落了挂在草间的露珠，也打湿了他的鞋子。

他徐徐来到街东头，打包了三碗混沌，在旁边的酒肆打了一斤高粱烧，转身，然后朝西街走去。西街的尽头住着一对夫妇，这对夫妇早年是南政法大学的历史老师，退休后便住在了镇西的院子里。

六月的早上凉气袭人，院内种有一颗黄角树，每年这个时节便会枯叶飘落。老头儿正手持竹扫帚清理地上的落叶，叶子与叶子接踵摩擦，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李问心没有打扰老头儿，而是将混沌和酒放在了院子的石桌上，石桌上泡着一壶秀芽。嫩绿色的秀芽在水中缓慢舒展，不时透出细小的气泡，气泡在热水的作用下徐徐上升，随后秀芽沉底，茶水冒出一股腾腾热气，一看就是刚刚才泡的茶叶。俄顷，老师处理完落叶，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汗水，坐在了石凳上。

“问心，来，坐下吧，你来是为了煤矿的事吧。”

“老师还是这般料事如神。灵素昨天收了别人一方砚台。”

老头倒了一杯石桌上的茶水，递给了李问心。自己则倒了一杯桌上的高粱烧，斜着眼瞥了一下他，并没有说话，慢慢地抿一口杯中的酒，然后抬起头，笑着看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就是煤矿的事情，其实这个煤矿的开采倒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县里面负责，这是国企的事情。但是前期的施工是要承包出来的，这就涉及到几个公司的竞标。您是不知道，这两个月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找我，都被我一一回绝。没想到这次竟然找到我家里去了，您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就是这个腾龙公司，给灵素送了一方端砚，砚台倒是个普通物件，不值几个钱，可我却怕授人以柄。老师，您看……”

“问心啊，你今年有四十了吧。与你同期的学生现在有好几个都是处级干部了啊。”

“学生惭愧，今年39了。”

老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对于这投标的几个公司你有什么看法？”

“这几个公司实力倒是差不多，不过腾龙公司做的工程是从没有出过安全事故的，我个人还是看好这个公司的。”

“行了，先吃混沌，叫你师娘煎两个土鸡蛋。”

这时候从内堂出来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太婆，老太婆嘴里嘟囔着：“大早上就喝酒，也不怕喝死你，马上就煎好了。”说罢用瓷碗把煎好的鸡蛋呈出来，刚好三个荷包蛋，蛋煎得是两面金黄，上面还滋滋冒油。

“李问心？嗯，不错，你在官场上磨炼得有十来年了，出道从村主任干到镇长也就五年不到。可近十年可知你为何寸步不前，工作也是倍受掣肘？”

李问心狼吞虎咽，还没等混沌咽下去，便用口齿不清的语言回答：“学生不知。”

老头摇了摇头叹道：“莽夫！”

此时红日东升，阳光透过黄角树树梢投射进来，直射在石桌上，空气中尘糜浮动，浸染了这一方小天地。老头再次说道：“你看看这道光，你看到了什么。”

李问心愣愣的摇了摇头，疑惑地看着老头。

老太婆咽下混沌，喝了一口汤汁，微笑地看着李问心：“你老师是叫你与光同尘呢，对吧老头？”说完转头看向老头，见他又倒一杯酒，轻啐道：“还喝酒，你今早要喝几杯才了事？”不过眼波间流转全是温柔。

李问心全然没有注意这两老口的打情骂俏，将筷子往石桌上一拍。“您叫我与他人同流合污？我辈读书人，一生所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岂可做如此苟且下作之事！”

老头轻咬了一口荷包蛋，蛋黄从鸡蛋里面溢了出来，他咋叹道：“真香，问心，这鸡蛋好吃吗？”

李问心一头雾水，望向老师。老头摇了摇头，“这世间一切行事法则离不开四个字，那便是等价交换，你来的时候买了混沌和酒，我便招待你吃土鸡蛋。这叫做等价交换，更是一种人情与世故。你为官廉洁公正，做事情雷厉风行，故而前两年平步青云。可是你又刻板顽固，言语行为状若莽夫，处处不近人情，得罪不少人，故而近年来你处处受掣肘。你呀，就像明代的海瑞，可海瑞虽然铁面无私，却只能断案，不能治国，更是没能善终。”

老头说到这里，不急不缓的吃了一口混沌，再次说道：“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你都说了砚台不值几个钱，人家送你，只是结交一份人情，这倒是没什么。怕就怕过两天你家里面来另外一拨人，非要说这方端砚是明朝物件，端砚中的极品，上面还有王守仁的手书，价值数十万，让你转卖给他。那你是卖还是不卖？或者你不在家时灵素遇到这类问题，是卖还是不卖？”

黑脸像是被混沌噎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行贿还能有这种方式！

此时老太婆已经吃完混沌，她用手绢抹去了唇边挂上的汤汁，轻笑道：“不管卖与不卖，都实属不妥。卖，则是行贿，拿人手短，招标事情你是帮还是不帮？不卖，你守住了本心，但可能过几天外面就会有言论说你家得了别人一方价值十万的砚台。你可知谣言可畏。”

李问心听完，内心惊涛骇浪，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背后冒出汗来。“那要不，我把砚台还回去？”李问心试探问道。

“糊涂！罢了罢了，老太婆，你去内堂把我笔墨纸砚拿来。”老头儿说完，盯着这学生看了又看，是越看越是喜爱，却也越看越是可气，无奈摇了摇头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拥有别人所无法拥有的赤子之心，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说实话，镇长这个位置并不适合你。这次煤矿事情处理得当，你也应该会挪一挪位置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问心略微思索了一下：“这些党和国家自有安排，我服从就是。”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教育道：“党和国家是有安排，可也会先询问你的意见，你要为自己谋最适合施展自己抱负的位置。懂吗？你可知古往今来，哪个机构出清流最多，最是为公为民？”

李问心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大理寺！监察御史！”

老头笑而不语，此时老太太捧着一个黄花梨的木盒出来。老头接过木盒，递到李问心身前说：“来，打开看看。”

李问心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支狼毫毛笔。“这只笔跟了我有些年头了，也抵得上那方砚台的价值，你懂了吗？”

李问心恍然大悟，“学生明白，回头就叫灵素把砚台给您带来，只是这毛笔我何时送出合适？”

老头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转头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问题，“这混沌好吃吗？”

李问心一头雾水，“味道好是好，就是时间久了点，混沌都泥了，口感……我懂了，越早越好！那学生这就去！”

老头露出笑容，“不急，我再送你一幅字，回去高悬大堂，让人人皆知。”

老太太早就磨好了墨，铺上镇纸，老头执笔手书两行篆书：尔食尔禄，民脂民膏，秉笔为公，问心无愧。

李问心见后大喜，接过纸张如获至宝，反复叨念着,“尔食尔禄，民脂民膏，秉笔为公，问心无愧！好字，好字！学生已经明白，学生告退。”

老头点了点头，此时微风掠起，斜阳直下，光束中尘糜浮动！老头看着李问心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天晴了啊，这太阳如此刺眼，让人不敢直视啊。”

……

一年后，黑山镇少了一个李镇长，青县检察院多了一个黑脸副检察长。李问心坐在办公室，望向墙上老师的手书，嘴里反复叨念，“尔食尔禄，民脂民膏，秉笔为公，问心无愧。”

                                                         投稿人：杨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