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1223 背篓

老张书记和山里其他人家没什么不一样，都是晌午吃过玉米碴子粥，坐在自家屋前的门槛上，披着有十个年头的军绿色外套，把自家种的黄烟丝揪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放在竹根烟斗里，眯着眼，悠悠地补着背篓。他的手，同山里人一样瘦削，长着积年的茧子。若说有些许不同，只是一道一道的口子较别人多些，有给寡居的火珠奶奶打猪草时割开的，有给根生大爷搬竹篾时划破的，有给病了的得花婶子找大黄牛时被牛角蹭伤着的。老张书记的背篓，也同山里人的背篓一个样，都是后山上的竹子响当当劈成篾片， 只是老张书记的背篓，好像总比别家大些，也总比别家背得多些。

春日里，他背着背篓，趿着草鞋，走过长满了茅子草的山路，踩着被雨水泡得软滑的黄泥，左一脚右一脚地行着。背篓里装着满满的一篓子书，那是今春村里娃娃们的课本，是老张书记一大早躺着露水、披着星光下山去县局里要来的。背篓可真大，装得下几十个娃娃的书，背篓又不够大，老张书记贪心地还想再给娃娃们装些，那发书的小伙子偏生说再装不下了，叫再来一趟。没奈何，老张书记只能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回村里去。山路真长啊，蜿蜒地匍匐在密仄的树丛间，老张书记却健步如飞，倏忽就打了两个转，半点不像快五十岁的人。

冬日里，老张书记依旧背着背篓，穿着打了大大小小补丁的布鞋，走过落满枫叶的的山路，踏进被冰雪冻硬的土碴里。不懂事的小冰碴子要打湿他宽厚的脚掌，闲不住的西北风要割伤他布满沟壑的脸庞。他背上背着满满一背篓的口粮，那是山里特困户秋发娘一家熬过这个冬天的倚仗。背篓上盖着层塑料膜子，好叫雨雪近不得粮食分毫。老张书记的黑斗笠上也铺着厚厚的雪霜，右手拄着根生大爷送他的拐杖，缓慢、坚定地走向秋发娘家矮矮的黄泥老房。纷纷扬扬的雪花里，他走得好似比从前慢了些，背比从前弯了些，身子比从前瘦了些，人比从前老了些。可老张书记的心，还像从前一样热着，刀子似的冰冷风雪，也吹不灭的他心口的旺火，这把火，熊熊烧暖了老张书记一整个身子。

老张书记的大背篓，给孤寡老人送过木炭，给没娘的孩子送过棉衣，给贫困户送过柴米油盐，给没生计的大嫂送过滚圆的小猪崽。那背篓好似什么都装得下，什么都受得住。背篓有时也闹了脾气，破了个小口子，塌了个小边角。老张书记就捡着空儿，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找几块竹篾条条，给他的老伙计缝补缝补。老张书记的老伴儿看他缝补背篓，也给老张书记缝补那件军绿色外套，日子长了，眼见得外套变作了五颜六色的百家衣。老张书记的老伴儿于是偷摸着用攒了许久的布子给老张做了件新外套。老张书记乐呵呵地收下，却不穿上。隔日里，衣裳穿在了根生大爷的身上，孤身一人的根生大爷喜得泪汪汪，背对着老张书记抹泪儿，招来老张书记一顿打趣儿，老张书记的老伴儿只能无奈摇头。

背篓破了，缝补着照旧用得，老张书记年岁大了，却不知怎么缝补回去。他的皱纹一日多似一日，他的步子一日慢似一日，他的背也一日驼似一日，驼成了一道虹桥。上小学的二蛋子在学校里写了首诗说：

老张叔的背

是座大竹桥

驮着村里娃娃读上学校

驮着山里爷奶吃上口粮

等他长大

也要编个背篓

比老张书记的大

比老张书记的长

他也弯作大竹桥

把乡亲们背出山里

把娃娃们背去上学校

老张书记的背篓，同山里人的背篓一个样，老张书记的背篓，同山里的背篓又不一样。背篓里没有金，没有银，可老张书记爱得像块宝。背篓里装的，是群众沉甸甸的希望，老张书记把这些背在背上，背过每一户人家，把背篓里的希望，送到老乡黑黢黢、颤悠悠的手心，然后带着清风，踏着朗月，回转到自己的黄泥老屋里，缝补着塌塌了的背篓。清冽冽的月光照在老张书记黝黑的脸庞，遇着他眼里融融的光，于是反射着照到背篓上。

投稿人：邓佳敏